當初決定來交換的目的其一是打開自己的視野。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目光狹隘的人,但我的確成長經驗非常單純、生長環境十分單一。我的國際經驗與視野多半來自學校的學習以及自行透過網路媒體的閱讀所獲。在來這之前,沒有一個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朋友的外籍朋友、依賴中文享受說中文的安全感與使用中文書寫時的文字掌握力、足跡不曾踏出過亞洲,即便在11月時,我不小心碰到人的時候,在第一時間的反應很多時候都還可能脫口而出「抱歉」而非'sorry'。我是這樣的一個這麼local的人。

然而,雖然才來三個月多一些,可是確實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腦海中的世界版圖變得更大了、世界各個角落的模樣因為各種因素而漸漸清晰起來。撇除行萬里路親身體驗的震撼,更多的啟發來自人。在這裡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跟我一樣華人面孔卻抄著不同口音的、包著頭巾的、穿著阿拉伯長袍的、金髮碧眼大穿露肚裝的、五官深邃皮膚黝黑的,這是最基本的視覺上的震撼。說來有些害臊彆扭,但即便是走在外籍生不在少數的台大校園,我看到他們時仍然不是全然自在的,更別說主動交談了。所以對我來說,每天看到這些不一樣的人種,甚至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就是最初步的突破與學習。再來,跨越族群與國籍的因素,我在這裡遇到太多人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成長經驗。可能因為父母的工作、可能因為追求更好的教育環境,因此不斷地在不同的土地上留下足跡、因此說著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外語、因此有著許多關於分離遷徙的故事、因此對於國家認同有更複雜的定義與情感。

我的世界版圖變大了,然來自不同文化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縮小了。

例如Claire,一個從小到大在北京長大的北京女孩,喜歡的球隊也是北京國安足球隊,在認識他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看她在對照我自己,我們像是兩岸首都女孩對照組。我是台北到不行的台北人;而她是北京到不行的北京人。我從沒想過,我可以跟一個操著京片子的道地北京人,一邊喝著我的攏絡珍奶,一邊哈哈大笑談論著兩岸的政治以及我們對對方的了解與疑問。例如他說,「你們那到底怎麼看阿扁的啊,我看過他的選舉競選影片,我真的都要哭了,他是這麼卑微這麼低下階層的一個可憐人,竟然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啊!影片裡認識他的朋友們真的是站在農田裡說話啊!」「那你們喜歡馬英九嗎到底。我一直覺得他特別帥」Claire說,他一直覺得台灣政治有趣,總是偷偷上網看些視頻,他自己沒有很強烈的政治想法,總是被台灣選舉時候那些煽情(這詞我自己定義的)的影片給感動地想要立刻投票給他們。政治環境跟政府態度的轉變也常常讓她不明所以,例如她說,「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們電影裡看的國民黨都好壞的,都一直在殺人的!但怎知怎麼著,從有一天開始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影裡的國民黨竟然也救起人來啦!我說,爸爸,怎麼國民黨這會兒也會救人啦!」我被她激動起來更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京片子以及她所說的話給逗得有夠樂。我說,你有所不知,現在台灣選舉啊,中國政府肯定都是希望國民黨當選居多的,以前互相仇視勢不兩立的兩造,在幾十年過去後台灣政治情勢轉變、民主漸漸成熟的現在,國民黨的當權代表的是兩岸關係相對能夠和平穩定發展(抑或是有人會說,朝向親共媚中的方向前進)。又或者,他說她上了大學認識了一個藏族的學生來北京唸書,聽著藏族人分享自己是如何的被對待藏族文化如何被打壓,他說,「哇!我從小在中國長大,但是我對這些事情真的是一無所知啊。我覺得中國政府真的也是太過分了嘛」兩個多小時內,我還解釋了本省外省、二二八事件、釣魚台事件台灣人為何反應不如中國人強烈、為何台灣人與日本人互動親密良好、什麼叫做左派(我超級驚訝的是在這個號稱左派的當權體系下長大的少女不知道什麼叫做左派)、國民黨民進黨下屆誰有希望執政、台灣這一代年輕人怎麼看政治等等的議題。最讓我驚訝的部分是,我們直接討論到人民的素質跟水準這件事。Claire無疑是個很願意審視自己民族的人,她聽我說「我覺得中國人民經濟富起來但是文化沒跟上,我自己認為跟文化大革命禮教的斷層以及一胎化政策寵小孩有關」她頻頻點頭表示認同,並且表示中國人富起來的這一代是多麼急於用物質來證明自己已非吳下阿蒙,甚至承認他覺得人民的確普遍沒什麼素質。我由衷享受我們的對話,也由衷地喜歡我眼前這個高大講話爽朗直白體貼有禮的北京女孩。

然後是張芸,一個新疆長大的女孩。新疆在我的想像之中人們應該長得就是維吾爾族的模樣。所以當眼前這個一口北方口音的女孩告訴我他是新疆人的時候我還有點腦子轉不過來。於是隨後問了一個問題,你是新疆烏魯木齊的漢族嗎?那裏漢族人多嗎?族群之間相處得怎麼樣。這一問之下不得了,他才告訴我當年烏魯木齊暴亂的時候的故事。那是我無法想像的。應該說,當你在新聞中看到這些事件,你會皺眉也會揪心,但是無法具體而言的想像那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感受。他鉅細靡遺地敘述了暴亂發生當時的一切情景,而最讓我驚訝的是,是從那時開始,整個新疆的網路、短信,整整斷了一整年。這是什麼樣的年代,你有辦法想像有一年沒有網路用沒有短信可以發,而電話一切都在政府的監控。Claire口中的藏族少女過著的生活則是,每走10分鐘就得被查証件的人生;同時被高壓對待,也被北京政府一連串的懷柔政策給安撫,例如,過年過節有紅包拿、有新手機用,甚至返鄉的資金也都是政府核銷。張芸說,那年他好多同學要申請大學,於是大家只能去政府機關排隊用網路,要不然真的未來就給毀了。

這是一東一西兩個中國女孩的故事。在與他們對話前,我未曾能將這些地方具體成一種畫面一段故事,只是我的一種視角甚至是一種想像。除了東西中國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地圖上的地名因為一些生命的加入而變得鮮活起來。於是我有一種感覺,我的生命始於福爾摩沙,但我的世界在此開展,從此我的天空不再只有台北101,而是無垠的世界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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